昨天下午,阿克苏地委组织部的朋友发来一条信息,说他们到了乌什县阿合雅镇托万克阔库拉村,见到了村党支部书记,书记絮絮叨叨,说起我在这个村住了一年,对村里特别有感情,还激动地说起前段时间我带着儿子到村里,远远地就认出他来。之后,又补来一张照片,告诉我他叫吐尼牙孜。
吐尼牙孜
吐尼牙孜,呵呵,不用提醒,我清楚地记得,这是一个刻进我骨子里的名字,一个刻在我心里的兄弟。不过他说的我带着儿子到村里在,远远地就认出他来,是他记混了。
1997年,自治区万名干部下乡住村搞集中整治,我到了阿克苏地区乌什县阿合雅乡的托万克阔库拉村,大家习惯上叫七大队,在这里度过了一年。工作组是自治区、地区、县里的干部混编在一起,一名县上的汉族干部经常被抽调回原单位,村上就只留下我一个汉族。工作组成员间都说着相互间最熟识的语言,老乡们更是看到我这样的脸都觉得稀罕,要知道,当时在南疆,汉族干部已经非常少,一个乡里,基本上只有书记、政法书记、派出所指导员,还有两三个留疆战士是汉族,其他整个都是维吾尔族。
我们的组长是我本单位的处长,他习惯地叫我小李,工作组所有人也叫我小李。我们驻地对面就是小学,孩子们下课放学,都喜欢跑过来看看我们这群陌生人,一来二去,也知道了我叫小李,看见我远远地就喊小李小李,而等我走近了,却又一哄而散,留下银铃般的笑声,消失在尘土飞扬的路上。后来慢慢熟了,他们不再躲我,经常围在我身边,叽叽喳喳地向我诉说着不
一样的但我听来都一样不懂的故事,胆大的还敢走进我们的房间,看我们和他们家里不一样的物件。小家伙们有小家伙的狡黠,为了能让我听懂他们的话,开始一个词一个词地教我。下课铃刚响过,就有几个飞毛腿跑过来,小李小李,把我喊出去,坐到校门口的水渠旁时,已经是一群脸上手上各种脏的小家伙等着我。SU,指着水。Xike,挥舞着手中的树枝,Yagaxi,用脚跺着水渠盖板的木头。就这样,一天天过去了,我可以和小家伙们交流了,见了老乡也能打声招呼,说几句家常,问问家庭情况,老乡们也都知道了我这个小李。
吐尼牙孜是我认识比较早的,因为他虽然年龄比我小,但结婚早,当时已经有了两个女儿,两个小家伙都长着黄黄的头发,大大的眼睛,非常聪明,姐姐不仅带着妹妹,还是一群孩子们的头儿,不知是因为漂亮还是学习好,呵呵。我和孩子们在渠边坐得晚了,吐尼牙孜来找孩子回家吃饭,远远地就伸出双手,半躬着腰,小步快走过来,我也急忙站起来,也伸出两只手,四只手紧紧握在一起。和别的老乡不同,其他人是伸得直直的一只手,不卷曲,轻轻地碰一下,一句只在唇间发出的tixilikmu,礼仪就算完成,而他的手很有力,握得我有点疼,我低头看,金黄的阳光下,他的两只手是结实的酱紫色,到处龟裂着口子,粗粗的如砂纸一般。他的脸非常的白,因此,腼腆的红色便从白白的皮肤间渗出来,慢慢爬满双颊。他的眼睛是那种灰蓝色,同样闪烁着害羞的光。我用维语向他问候,他在同时却说出两个字:你好。发间相当生涩,我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,他又僵硬地说了一遍,脸愈加红了。我用力地握紧他的手,上下摆动,声音很大地回了一句:你好!然后,我们俩都笑了。我知道,这是他的女儿教给他的唯一的一个词,也是他迫切想学会的一句话。从第一次认识后,我就觉得,可能是原来不认识的缘故呀,现在到处随时都能看见他。
吐尼牙孜是村里四小队小队长,却像名村干部一样,天天会早早到村委会,把前一天开会时老乡们遗弃在院子里的砖头、石头、木头等搬出去,把瓜子皮、花生壳、烟盒儿、零食袋捡走,把院子打扫干净,然后端着盆子,从渠里打来水,把整个院子和门口泼湿,防止风吹起灰尘。工作组成员对他也越来越熟悉,有什么事儿,需要找谁,都会喊一声,吐尼牙孜!他便会象孙悟空一样神奇地出现在你面前,然后风一样地去,风一样地回,特别地精干、利落。
2013年和七大队村民在一起
南疆春早,到了五月,各种果子就开始顺序成熟。每天早上,我还没有起床,小朋友们就在窗外小李小李地喊,等我开门出去,人已不见踪影,只是在门口、窗台上留下一堆堆的野果子,杨树蘑菇柳树蘑菇、桑椹,有时还会有一只用绳套套住的野兔子。工作组的同志们都很羡慕,甚至是嫉妒,公开质问过我,凭什么你连维语都不会说,他们却对你这么好?我也答不上来,想可能是因为我那时候还不算太老,能跟孩子玩在一起吧。直到有一天,吐尼牙孜很正式地请我一个人到他家吃饭,我才好象悟到点什么。那是杏子还没有指头肚子大的时节,我看到吐尼牙孜在院子里徘徊,便走过去,他说了很多,我却简单处理了一下,通过几个关键词知道,他要请我去家里吃饭。当时是有纪律的,可是我的语言表达实在可怜,跟他说不清楚。我的拒绝让他很颓丧,但更加固执。我想,他没有请其他人,我也不能向组长请假,所以就一个人跟着他走了。他的媳妇是个跟他一样腼腆的人,看上去非常小,在院子里杏树下盘起的灶台上做着饭。地上泼了不少水,我和吐尼牙孜坐在清凉湿润的空气中,看着两个小家伙玩耍,自说自话,不时相视而笑,倒也都会心。吐尼牙孜的媳妇揭起锅盖,汤饭的香味立刻溢满小院,直起腰,她顺手在杏树上摘下几颗青杏,撒在锅里。我疑惑地看向吐尼牙孜,他连忙跟我说,醋,酸水。对我这个老陈醋故乡长在的人来说,几个青杏蛋子能相当于醋?那天,我不记得我吃了多少碗汤饭,我只知道,那是我一生中吃过的最香的汤饭,有着最美的最鲜的味道。
对吐尼牙孜的记忆之深,还缘于两只涂料桶。我们当时住村时,条件非常差,住在村委会的办公室里,七八个人一间房,最困难的就是吃水了。不敢想什么纯净水,我们连一口井都没有,就是从门前的水渠里,取水来饮用、做饭。离我们不远的上游,就有村妇在洗衣服,浓浓的洗衣粉味道飘过,还带来反射着七彩光的泡泡;再往上,是牲畜在饮水,然后淌过去,把水搅得昏黑,有些对水质不满的牛羊还会留下几泡粪便以示抗议。为了让水能干净些,老乡们就用砍下的树梢头密密地架在一起,放在渠里,起个阻挡、过滤作用。当地群众对这水已经是适应了,孩子们上学带个馕,中午时也不回家,就站在渠水中,三四个一排,一二三喊过,几个小家伙弯着腰,打水漂般,一起把圆圆的馕往上游扔去,再等着各自的馕漂回来,撕下一块边上已经泡软的地方,再次把馕扔出去。吃饭已经不仅是吃饭,还是一种比赛。
而我们就比较惨了,来了一个多月,还是水土不服,天天拉肚子,氟哌酸成了一天三顿的饭。那天,吐尼牙孜送来两个咖色的涂料桶,说他去乡政府,看到政府在刷墙,就等着涂料用完后,跟施工队要了两个桶,给我们盛水,这样放个一两天后,各种杂质就会沉淀下去,水就会清亮起来。不知是听谁说的,他还带来了明矾,说是效果更好。从我们有了两只涂料桶,我们的肚子明显好了起来,茶水的味道也好了许多,饭都觉得香了一些。但意外仍在发生。一段时间,我们总觉得水有臭味,而且与日俱增。我们想是水桶用得时间长了,下面淤的杂质多了,臭了,就狠狠地清洗了一番,但还是不解决问题。组长说,还是看看渠里的水吧,我们就沿着水渠往前走。就在起过滤作用的树枝堆旁,我们发现了一条已经泡得肚子涨烂的狗。好几个人吐了。然后好几天不吃饭不喝水。
和平桥几个字,已经被泥沙掩埋
一年过得很快,我们该返回了。老乡们都不舍,因为已经结下了深厚的感情。不停地有老乡们送这送那,都是地里土产。我们也都是只留下一身衣服,其余的都留给老乡。终于到了分别的时候,村里的干部给我们端酒送行。吐尼牙孜给我端了满满一碗,然后也给自己倒了满满一碗。他从来不喝酒,可是我拦不住他,他流着泪,端着碗,看着我。我也是同样。四目相视,谁都说不出话来。喝!喝!喝!一碗又一碗。我记得我抱着他哭了,他也紧紧地抱着我,拳头用力地捶打着我的背,我感觉把我的心都捶打出来,掉在土里,扎下根来。第二天醒来,我还在大队部睡着,他们说,我们都醉了,没有走成。
冲洗干净的和平桥
算来已经是20年了。想起当时的情形,还是感慨万千,热泪盈眶。回不去的过去,回不去的青春,但是有着挥不去的感情。
2003年,我又去乌什县工作。报到第二天一大早,我就带着县委办副主任吐尔洪直奔七大队。太想念那个地方了,太想念那里的人了。车刚刚拐进七大队的小路,远远地我就看到田地里一个劳作的身影,是他吗?好像,可是背有点佝偻了。那个人站起,前行两步,再蹲下,我确信,就是他。吐尼牙孜!吐尼牙孜!他站起来,手拢在额头,朝我这边看看,有点迟疑,然后磕磕绊绊地向着我跑来,边跑边喊,小李!小李!我也喊着他的名字,伸出两只手,他却冲过来,直接把我抱起来,还不停地喊,小李,小李!吐尔洪在旁边有些傻眼,赶紧冲着吐尼牙孜说,这是书记,不是小李!吐尼牙孜被训得有点蒙,急忙放开我,拉着我的手摇着,小书记好,小书记好!我心里得意,还是我的村民,呵呵,他们永远记得我是小李,当书记了,也是小书记。吐尼牙孜说的远远地认出他来,就是那次。
给儿子讲和平桥的由来
那时,他已经是村党支部书记了。我任职两年,却没有给七大队做什么额外照顾的事,现在想来挺后悔的,觉得对不起老乡,对不起吐尼牙孜。再后来,听说吐尼牙孜被撤职了,因为他已经有了三个女儿,却想生个儿子,超生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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