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如泰正所感受的那样,船出大事了,或者说贝瑶村出大事了。
泰正、爷爷、三元、黑皮、花里、秋云、沙锤等一伙人急匆匆地跑向码头,点点和爷爷带着大黄狗紧跟在后.突然大黄狗飞跑着超过所有的人群,冲上船去,汪汪地大叫,点点有一种不祥的预兆。待船靠岸,大黄狗又从船上跳下来,直到爷爷面前,跳起来汪汪大叫。一个瘦高的中等男子捧着两个用白布包裹的骨灰盒出现了,点点惊叫,“舅舅,怎么啦,舅舅……”
点点的舅舅走下船跪到在点点爷爷的面前嚎啕大哭,后面五、六个年青人齐刷刷地跪了下来,点点爷爷什么都清楚了,他把大黄狗和点点一起拥在怀里,老泪纵横。
泰正把爷爷扶起来,说:“泰诚兄,节哀顺变,我们还得做事呀……”他的眼泪也刷刷流了下来.他转过身,对着身边的晚辈们下命令:
“三元、花里打开祠堂门,点亮长明灯,秋云,打锣报丧!全村男丁到祠堂议事!”
三元他们分头做事去了。
泰正从船上端来几条长板凳,要大家坐在板凳上,点点抱着两个骨灰盒葡伏在地上。
点点的舅舅告诉大家。
前些天,南昌起义的部队走了,姐夫家收治三个参加起义的重伤员,经姐夫的精心医治,他们恢复得很好,考虑到姐夫家自己的安全,组织上准备把他们转移到别的地方去。就在准备转移的前一个晚上,半夜,朱培德的军队来搜查,一来就用枪托敲门,仅敲三下没有开,他就开枪,走进来,见人就杀,姐姐、姐夫当场被射杀,他们三个人奋起还击,没有武器,寡不敌众,全部被打死。三位起义将士的尸体由基督教会收走,火化安葬,姐姐和姐夫的尸体是街坊邻居收好的,火化后秘密交到我们家。后面的年青人,都是外甥静谷的好友.外甥在哪?我们也不清楚,这些人还放火烧了姐姐家的房子!泰正从鼻孔冒出一句话:“丧尽天良,必遭报应呀!”
爆炸声、哭声震醒了古樟树、杉树和柏树提上各种各样的鸟。
贝瑶村上空响起了哀锣,哀锣声从村头响到村尾,火把亮起来了,先是一把,后来越聚越多,最后排成了一条长火龙,布店的老板把白布搬出,给过往的人裁白布,按照辈份和亲疏关系,安排好尺码,不久,一排白色巨龙排到码头上,沙锤老婆给点点披麻带孝,白蜡烛点燃了,成捆的草纸烧起来了,这时几百号男女老幼齐声恸哭,他们都念着点点父母的好。
点点父亲早年在广州读书学医,后来在南昌开诊所,成家立业,事业越做越大,在南昌置了一大栋房产,买了一艘机帆船来回跑吉安、关北客货混运,贝瑶的人坐船不要钱,装货半价,有病痛去南昌医治,医药费全免,还包吃住,每年回家过年,他都要逐家送礼,检查老人和小孩身体,还会赠送药.他们俩是贝瑶村的活菩萨,这样的恩人被害了,谁不心痛?论理,死人抬出去,活人接回来,因为是点点父母,这个村破了这个规矩,要把死人骨灰盒接回来,供在祠堂。
大黄狗走在最前面开道,披麻戴孝的点点被两个高大的女人挽扶着,走最后面的爷爷端着儿子的骨灰盒,泰正端着媳妇的骨灰盒走在泰诚的前面,黑皮、秋云、花里吹起唢呐,敲打锣鼓紧随其后,全村人掉转头接这对亲人回祠堂。
祠堂里亮起了长明灯,全村仅有的两个汽灯,都挂了出来,火把堆放在天井里,因为祠堂摆了很多棺材,农具,不能近火,怕引起火灾。
等人全部到齐后,泰正主事,全体同辈、晚辈跪下,长辈低头,恭放骨灰盒到祠堂的神龛上.安放仪式结束后,每家的家长集中在一起议事,留下八个后生守灵,其余的回去休息。
原先村里当大事,都是泰诚主事,泰正辅事,今天因为泰诚白发人送黑发人,过度悲伤,又是自己家当大事,不能主事,泰正当仁不让。
泰正扫视一下坐拢来的兄弟、侄儿,发话了:
“娃儿从小就是我们村的骄傲,出息后,不忘家乡,我们每家、每户都受过他的好,现在,他俩突然没了,是被人害死的,我们一定要渴尽所有,把这场丧事办好!”
“办好!办好!”大家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。
“话又说回来,娃们毕竟是被官府枪杀的,我们处事既要隆重,又不能过于热烈、张扬,虽然他们是死得正义,但现在是乱世呀!谁能主持正义,谁又会主持正义呢?我们村有一百多户人家,唐朝三兄弟到此开基,我们祖上从来就没怕过什么?我们也不是孬种,但我们要续香火,保家业。程序,一道都不能少,对外面,什么都不要说,特别要教育好自己的女眷 ,这几天不要回娘家,以后回娘家也不要提起这个事,娘家人来了,就说是病死的,不要多说,知道吗?”
“知道,知道.”大家回答。
“三元记事,其他人听分工!”
往常办白喜事,分工是最头疼的事,大家多多少少有些推脱现象,生怕多做事,这一次没有,而且都争着做,大家知道,泰诚家有钱,大家供给的鸡、鸭、猪、牛不会欠账,另外也念他家的好。
泰正跟几位年长的先到小房间商量一下,单独征求泰诚的意见,不久就定了下来。
泰正口述,三元研好墨,展开大宣纸记录。
念一个人,叫一声到,安排事,应一声好,非常顺利.不久,三元把大宣纸展开,让泰诚,泰正等几个长者过目,他们一一签上字、画上押,就张贴在祠堂进门的右侧。
这时,天已经亮了。
炳华带着一家人,挑了两担子饭菜,来到祠堂,他已经给大家做好了早饭。
吃过早饭,各自做事去了,泰正安排人送泰诚回家休息。
道士来了,挥舞着宝剑,到泰诚家去了。
和尚来了,他们敲打着木鱼,给点点父母起度亡灵。
礼生来了,问生辰八字,安排好祭奠的事。
接近中午的时候,两付上好的老杉木棺材抬回来了,都没有上漆,木匠和漆匠等着发话,泰正和大家商量,考虑点点父亲仅五十五岁,母亲五十三岁,都没有满花甲,且亲生父亲泰诚还健在,只把棺材漆成黑色,大家没有异议,但棺材头上的“福”字和脚上的“寿”字没有漆,保留杉木的本色,这样是对自己活着的长者一种孝,木匠,漆匠听明白后,做事去了.不久铁匠三牛把刚打好的两付棺材铁钉送过来了。
秋云过来,贴到泰正耳朵说,点点昏过去了,郎中开了一付药,刚刚吃了,沙锤媳妇挤了一碗奶,给她喝了,现在好一点.泰正说,沙锤的媳妇不要去煮饭,让她专门照顾点点,你另安排人做饭,秋云点头走了。刚要迈出祠堂的大门,泰正又把他叫了回去,要他交代炳华做好参汤,给泰诚和点点喝,中午吃流水席,泰诚家和炳华店里都开餐,晚上只能在泰诚家就餐。还要照顾好点点舅舅他们。秋云重新出去。
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办理丧事。
中午,泰诚起来了,大家都很惊讶,仅仅一个晚上,原先半白的头发全白了,连胡子都是白的,但身子仍然硬朗,走路还是虎虎生风.他吃了三大碗饭,吃了半碗红烧旗子肉,然后走到祠堂来为儿子、儿媳守灵,眼泪不停地从他的眼中流出来,没有哭声,坐了一会儿,他又回到家,要照顾点点舅舅和南昌来的客人吃饭,其实,他们早已有人安排好了,他才又返祠堂.点点舅舅一行买了一对白蜡烛,一万响的鞭炮,一捆草纸,九支又长又大的香,端着黑布包裹着的两个人的瓷板遗像,来到祠堂。
按照堪舆挑选的日子,下午申时点点爸爸的骨灰盒要放进棺材,酉时点点妈妈的骨灰盒要放进棺材。几个中年妇女到点点家,把她父母穿过的衣服找出来,翻箱倒柜,才找到几件,而且都打了补丁,大家都唏嘘感叹,谁也没有想到,家里有一百多亩房产,赣江上有一艘机帆船,在南昌开了这么一个大的医院,平时对乡亲们大大方方,有求必应的大郎中,居然会穿打了那么多补丁的衣服,居然没有多余的换洗衣服?衣服破旧,但洗得干干净净,叠得整整齐齐,那些补丁,针脚匀称,非常熨贴,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,各种物件摆放整齐,一年四季的衣服,鞋子分开放,蚊帐、被子都撤下来,洗浆好放在箱子里。墙上挂了一个木相框,有他们的全家福,也有哥、嫂多个时期的照片,还有点点小时候的照片,柜子里有文房四宝,线装书,大小花瓶七八个,一个大的花瓶里放了很多字画,房间里散发出书香、墨香,还有嫂子的脂粉香。大家悄悄地退出这个雅致的房间,眼泪忍到房外才流了下来。她们又扯了布,临时赶制他俩的衣服鞋帽,死人的鞋子,鞋底只要走几针就可以,不必纳得密密麻麻。待这一切都做妥当后,她们一起去祠堂。这个村自古以来,还没有出现过骨灰盒放进棺材的现象,她们都不知所措.主持这项事的礼生也没有碰到过这种情况,他去问点点舅舅他们,他们说他们那儿只用骨灰盒直接入土,不会另外再放进棺材中去,大家不知所措,时间越来越靠近申时,怎么办?她们报告到主事的泰正那里,泰正说,古人有棺椁,我们就把骨灰盒当棺材,把棺材当椁吧,这一点拨,礼生就有数了,他告诉这些妇女,把骨灰盒放到棺材头的一边,鞋子垫下面,裤子垫在鞋子上面,然后是用衣服包裹骨灰盒,上面压了一本厚厚的线装的医书。摆好这些后,就把从家里搜集来的衣服,把棺材填满。泰正最后检查,点头后,木匠把钉子钉上去。点点扑倒在棺材上忘情地哭喊!所有祠堂里的人都哭了,哭声太惨烈了,似乎祠堂的瓦片和墙壁也在哭泣。
酉时快要到了,依葫芦画瓢,很快又把点点母亲装点好。泰正打拱作揖,请点点的舅舅去审查,他点头后,木匠把钉子钉上去。点点晕倒在母亲的棺木上。沙锤的老婆赶紧给她灌参汤,许久,她才醒过来。可怜这个刚刚大学毕业的姑娘,眨眼之间失去了自己的双亲。泰诚站在两个棺材之间,两眼轮流看着儿子、儿媳的棺材,扶着自己的孙女,僵在那里,他没有一句话,只有巴达巴达的老泪。
晚饭过后,开人祭。
因为儿子谷谷不在,只有点点一个女儿,又多次晕过去,泰正征求几个老者的意见,大家一致决定一切从简。但是,其他人祭拜,得一板一眼,一项都不能少。
祭台做好了,礼生引导点点把父母的遗像摆上去,祭祀开始。
点点绕灵棂爬完三遍后,就爬不动了,泰正不准她再爬了。
祭拜秩序是从小到大。沙锤儿子辈份最小,玄孙辈,只有他一个,沙锤夫妇抱着儿子第一个祭拜,礼生答礼;第二拨是曾孙辈子,有五十多个,沙锤年龄最大,其他的都是几岁的小孩,沙锤带头,爬、祝揖、烧香,他都比较慢,每遍都要礼生重复教,其他小孩一遍之后就熟识了;第三拨是孙子辈,这一拨最多,年龄悬殊很大,小的几岁,大的五十出头,也是一样的爬行;第四拨是侄辈的,人少些;第五拨是同辈,人不多,年龄跨度大,有二十多岁的后生,还有七十多岁的老人,礼生劝七十多岁的几位老人走三圈就行,他们依然像年青人一样爬行三遍;然后是长辈,只有他们的父亲和叔叔泰正,按乡俗,只行低头礼。
正常程序,下一步就是道士主持,礼生要退出了,礼生他们要准备明天的追悼会。这个程序是儿子和一个最亲的侄子代表跳串花舞,但是谷谷不在,礼生正要宣布进行下一个程序时,十五岁的侄子兴州跳了出来。
“今天谷谷哥不在,我替他。”
整个祠堂突然没有声音,兴州的父亲说可以,他说,话要讲明:“我们家血缘最亲,受的恩惠也最多,既然孩子有这份心意,我支持,明天把幡也是他,只行孝,没有别的要求。”
泰正和几位长老者交换了一下意见,要三元记录好刚才说的话,几位长者签名,兴州画押。
串花开始。
道士挥舞宝剑,点燃草纸,燃烧的草纸随宝剑舞动,他俩还冲出祠堂,到泰诚家作法,不久也回到祠堂,嘴里振振有词。道士绕着灵棂哇哇地唱开了,兴州双腿跪倒在泰诚面前,然后转身和另一个年青后生跳串花舞。
串花舞跳下来,有半个时辰,两人全身都湿透了。
接下来是孝子跟在道士后面,道士唱“十月怀胎”歌,每唱几句,道士要转身,孝子就得下跪。道士详细地了解了这对夫妇的身世和为人,并编进这首凄婉的哀歌当中。道士唱得凄惨,事例又感人,点点滴滴,村里人都感受到了这对夫妻曾经带给他们的关心、爱护,哭泣声此起彼伏,道士也被这些事例和乡亲们的哭声感动,情不自禁地潸然泪下。
哀歌唱下来,也有半个多时辰,道士毕竟70多岁了,他几乎瘫倒在坐位上。沙锤媳妇赶快端他的杯子送过去,让他喝水,还给他加了点参汤。
道士喝完水,他的徒弟把他扶到一边,接下来是出去焚烧死者的遗物和亲朋好友送的富箱、灵屋、纸钱、香、蜡烛。年迈的道士很快又恢复了状态,扯着沙哑的喉咙,分咐大家做事.祠堂里只留下几个老者,其他人全部跟出去做最后一档法事。
早就选好了一块平地,准备好了祭品。
道士挥兵宝剑,燃烧纸钱,向天,向地,向东南西北,振振有词,做完这些事后,大家开始焚烧祭品。
祭品烧了近一个时辰。
不知是谁去通报了,还是这几个妇女时间掐得好,祭品一烧完,道士正要张口,她们就把做好的米果抬出来了.祭过之后,大家可以吃,吃好之后,道士带着他的徒弟,带着参加祭祀的人,沿着拉石河往下插香,扔米果,四处扔,河里河岸,扔出去二、三里地,香插完了,米果也扔完了,道士招呼大家回去,大家往祠堂里走,道士的所有程序都做完了,按乡俗他们不能留宿,再远都得回家,秋云送去工钱、赏钱,送走了他们。
大家重新回到祠堂,已是凌晨丑时了,再过两个时辰,天就要亮了。泰正分咐大家回家休息,包括明天的十六个八仙,只安排几个年青人守夜。
炳华抬来了夜宵。
和尚们开始围绕灵棂念经、敲木鱼,给死者超度亡灵。
事情安排妥当后,泰正想要年青人都回去,他和泰诚等几个老人留守就可以,这时兴州突然跑进来,结结巴巴地告诉泰正:“今天下午开始,就有两个外地年青人在祠堂前后转悠,鬼鬼祟祟的,肯定不是好人。”
泰正、泰诚、点点、点点舅舅一波人听后都很震惊,点点舅舅要他描述一下这两人的相貌。
兴州边想边说;“一高一矮,高的瘦一点,矮的胖一些,两个年龄都是二十五到三十岁左右,矮个子满脸横肉,眉宇之间有一颗大的长着长毛的黑痣,高个子的右脸上有块暗红色的疤,都穿黑衣服,三节头皮鞋。肯定是有钱人,要不,穿不起皮鞋,穿不起这么好的衣服,而且,他们的手总是插在裤子荷包里,我怀疑荷包里有武器,天那么热,手一直不离开荷包,他们也不松开一粒扣子。”
泰正问:“他们住哪?”
兴州说:“秋云家的云来客栈。”
点点舅舅想起来了,是南昌来的云南兵,那天来烧房子的就有这么两个人,但他没有说出来,毕竟,人太多了,他不了解这里的人,他只是轻描淡写地说:“来者不善,善者不来,你们注意点就行了。”
大家顿时紧张起来。
泰正马上调整安排,叫秋云回祠堂。
不久,秋云回来了,他还叫来了三元、花里、沙锤还有几个人一起回来。泰正只留下秋云、三元和沙锤,其他人让他们回去。泰正交代,今天沙锤到秋云家住,好好盯住,住在云来客栈的两个黑衣男人,但不要惊动他们,只要观察他们的行踪就可以,他们有什么异动,回来告诉我。沙锤叫道,我要带我老婆去,要不,我不去,泰正点了点头。
他要三元把他的两杆乌铳都拿过来,他交代留守的几个后生,今晚要加强警惕,三元当场教会他们怎么打铳,其他的人都回家取来梭标,祠堂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,那几个和尚全然不知,他们依旧不慌不忙,不紧不慢地敲木鱼,唱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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