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张照片,1937年3月21号左右拍摄于延安市场沟的照相馆,距今整整73年了。右边是父亲何炳文,左边是他在红军总部交际处工作时的战友哥傅锦魁(正解的是胡金魁)。岁月虽然已经过去四分之三个世纪了,但照片上的人和照片背后的故事,却依然清晰,依然感人至深。
这张照片,被父亲视若至宝。几十年来,他一直珍藏在自己贴身的衣兜里。无论在他带领延安荣誉军人学校部分伤残学员,和保小部分孩子转战陕北的行军路上,还是向晋冀鲁豫边区进发途中;无论是穿越敌人的封锁线,还是在没有人烟的山沟沟宿营;无论是在组建晋冀鲁豫炮兵旅供给处的非常日子里,还是在解放临汾、晋中、太原的三大战役紧张、疾速、危险的战地后勤供给中,这张照片始终和花名册、兵站介绍信等重要文件放在一起,从不离身。即使1968年7月9日父亲被迫害去世后,我发现这张照片,因为被父亲藏在一个不起眼的、小本本的夹层里,而躲过“造反派”的抄家浩劫幸存下来。
而今,这张照片对于我的母亲蒲文清老同志及我们全体家人、亲朋好友来说,尤其显得格外珍贵。因为这张幸免于难的老照片,不仅是我父亲50年人生唯一的整身照,而且因为当时带他去照相的,是被父亲誉为他到延安后的第一个老师,和被他称为第一个亲密战友的同志哥傅锦魁(即胡金魁)同志。
父亲在世时,我知道他一直在寻找照片上的同志哥,从部队找到地方,从解放战争直找到他“文革”被迫害致死,始终都没有获得任何消息。
在父亲不幸逝世之后,我在母亲的支持和鼓励下,依然苦苦寻找、四处打听。我这样做,不仅是为了却父亲寻找战友的心愿,重要的是,要向他表示我家两代人的感谢之情。哪怕能找到他的子女后人,替父亲说声“谢谢”,也会使父亲的在天之灵得到抚慰,也会使母亲和我的心得到些许平静。而我真正感激的、感谢的、感恩的,是胡叔叔带父亲去拍的这张照片。否则,我的母亲,永远不会看到自己的伤残丈夫,原来也是个英姿勃勃、伟岸挺拔的壮小伙子;否则,我们兄弟姐妹和我们的儿女,也就是我敬爱的父亲的孙子、孙女、外孙、外孙女们,也永远不会看到他老人家如此的光辉动人的军容军貌。
功夫不负有心人,73年之后的2010年元旦后不久,在延安革命纪念馆副馆长霍静廉的帮助下,联系上了他的女儿。火速的、激动的、喜极而泣的书信往来,一下子让我们从没有信息、从不曾联系、从不曾谋面的两个老战友的儿女的心,紧紧贴近在一起。似乎是照片上的两个老战友,在相互惦记、思念、寻找,而73年后,突然相逢、紧紧拥抱,喜泣而极。不仅当时,就是我现在敲打这篇文章的每一个拼音符号时,也止不住热泪盈眶。我在想,照片上两个生前没有机会再见面的老人,如果他们的灵魂在天国相遇,他们在意外、激动、惊喜之中,更多的会是感慨和遗憾。亲爱的父亲,你怎么就没有多了解一点你尊敬的同志哥的情况,甚至都不知道他的名字的正确读音和写法呢?为什么会这样?该不是因为你的个性过于内向和深沉了吧?
父亲你知道吗,就是因为从你那里误传下胡叔叔名字的错误,所以你生前和你逝世后,曾经花费了多少时间和精力,都始终没有得到任何消息。所以当我得到胡叔叔女儿的联系方式,心里是多么激动和高兴啊,我巴不得立刻见到她。
当我和叔叔的女儿东妮第一次通话时,我就问及她是否知道和见过这张照片。她说:“我敢讲,我的妈妈和我姐、我的弟弟妹妹们,谁也没有看到过这样一张照片。而且从来也没有听父亲讲起过。”她还猜测,是不是她的父亲就没有看到过他们的合影。因为她听妈妈讲过,父亲1937年上半年就被调往西安工作去了。那就有可能是父亲取回照片的时候,胡金魁就已经调走了。而且,东妮还急迫地想看到这张照片,甚至希望我立刻用电子邮件发给她。她是:“何大姐,我特别想马上看到父亲的照片,也想看看你父亲的样子。”
我非常理解东妮此时此刻的心情,便火速将照片传了过去。随后,我们的电话和信件就飞来传去。因为这个消息,无论对于我家还是她家,都是天大的喜事。但又令我们都感到遗憾和惋惜的是,我的父亲和她的父母都已离世。然而,我们又都感觉庆幸和欣慰,因为两家的后人,将会逐步圆满这张老照片背后的故事。
父亲,还有个问题需要向你说明。那就是东妮在来信中写道的:“我父亲叫胡金魁。他浓重的江西口音,令别人都叫他傅锦魁。” 父亲,这该是个重要的说明与更正吧。若不是东妮纠正了这个“历史性”的“重大错误”,那么“傅锦魁”这个名字,就会永远在咱们家误传下去。
而且,东妮还在信中简要介绍了她家的情况:“我姐姐生于1945年,我生于1947年,还有三个弟妹。父亲第一位妻子也是长征过来的。她在皖南事变不久病逝。他们的一双幼小儿女,交由地方老乡抚养。解放后,父亲多次寻找未果。”就这样短短不足百字的几句话,竟让我那已92高龄的老母亲,流泪满面、感慨万千。因为她是1933年参加革命的老战士。她曾随红四方面军88师医院,经历了艰苦卓绝的长征。她深深体验过生死幸运,她太懂得奉献和幸存的深刻含义。所以,母亲听完我读的上述文字过后,她不由自主地举手敬了一个军礼,以向这个不知名的战友表示哀悼和敬意。同时,母亲也特别体会他们两口失子的切肤之痛。母亲说,天下的父母心都是一个样的。
现在我深感欣慰,因为我不但找到了历史的故事、活着的人,而且,也是更重要的,我找到了这张老照片的归宿:延安革命纪念馆。并且,我们将这张照片,连同我父亲1938年在延安第二次锯腿的照片,一起捐赠给了博物馆。或许将来某个时候,这张老照片,会有幸出现在博物馆市场沟唯一的照相馆里,向前来瞻仰、缅怀、参观、学习,接受革命传统教育的人们,述说着父辈们当年他们的故事。
我的父亲1932年14岁参加17路军。开始在汽车修理厂当工人,后调到杨虎城将军身边工作。1936年12月12日双十二事变时,随杨将军赴华清池捉蒋现场后,由地下党刘顺明同志介绍,在七贤庄八路军办事处参加革命,成为一个不能公开身份的战士,随即受杨将军派遣秘密前往延安,执行向延安红军总部周恩来副主席赠送雪芙莱轿车的任务。完成任务后,按刘顺明同志传达地下党指示留在延安后,被分配到红军总部交际处。
1937年春节后,父亲被安排在延安红军总部交际处任司机助理、司机。这使他有机会在周恩来副主席身边工作。周副主席邓颖超夫妇对他关怀备至。无论工作多忙,总是设法抽出时间,问他习不习惯延安的生活,适不适应分配的工作;教诲他努力学习多动脑筋;看看国民党部队与共产党领导的八路军有什么不同;体会体会老百姓与共产党,和老百姓国民党之间的关系,有什么不同;鼓励他好好锻炼和改造自己。尤其是邓颖超,给了父亲比亲人还亲的温暖与关怀。
交际处的胡金魁同志,是个经历了长征的红军战士,当年已经是个很有工作经验的老同志了。他是斯诺先生访问延安的全程陪同。由于忠诚可靠、工作出色,特别受到周恩来副主席和总部首长的信任。他对父亲这个从国民党17路军来的新同志,非但没有半点歧视,反而给予了他诸多无微不至的关怀与帮助。父亲说这个同志哥对他亲近、平和。只要有时间,就向他讲述革命道理,讲长征、讲毛主席朱总司令井冈山会师、讲老同志们传奇的革命故事。父亲虽然聪明、沉稳,但性格过于内向,不爱说话。所以他常常鼓励父亲主动和同志们接近。尤其鼓励他不要自卑,要树立自信。因而父亲非常感谢这位同志哥。父亲说,他在他身上,真切地感受到了革命队伍里的同志情和战友爱。就在父亲到联络处三个多月后的一天,他挤出自己一点点宝贵的休息时间,带父亲到延安市场沟的照相馆,和父亲拍了这张合影。岂不知,这竟是父亲一生中留下的唯一一张整身照。从照片背面的毛笔留言看出,这一天是1937年3月21日。因为一个月后的4月25日左右,父亲便在执行任务时左腿部负伤。因伤势过重,被高位截肢成了残疾人。
1937年4月下旬的一天,父亲作为司机助手,与其他十几个警卫人员,被派往执行护送周恩来、张云逸、孔石泉等总部首长赴南京与国民党代表谈判的任务。当汽车刚刚翻越甘泉县劳山湫沿山隘口后,就突然遭到国民党200多土匪伏击。周恩来和随行人员立即奋起还击。战斗中,参谋、警卫、司机等先后牺牲。父亲乘坐的是一辆小卡车。他坐在司机旁边的副座上。当司机被打中后,父亲的左腿膝盖部被土匪机枪扫中,十几个弹眼连成一片,当即昏死过去。周恩来等同志被前去剿匪的红军营救脱险。而父亲因腿部负伤流血过多昏死过去。当他被前去收拾残匪的民兵救送延安中央医院时,截肢已成定局。也就是突然之间,年仅19岁、原本英俊帅气的父亲,在截去被打穿的小腿后不久,又截去膝盖至大腿部,而成为左腿高位截肢的二等甲级残疾人。
父亲由于这次执行任务,使他和胡金魁分开并永远失去了联系。而父亲在劳山事件中负伤致残,也永远地改变了他的命运。但父亲牢牢记住了毛主席鼓励他的话:革命再困难也不要离开党。我们走到什么地方,你就跟到什么地方。并安慰父亲好好养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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